【伯覽奧運⑤】退賽者是否有違奧運精神？

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 王勤伯

奧運精神，或者說，奧林匹克精神，到底是什么？

很多人都會有誤解。例如把奧林匹克精神解讀為帶有嚴重時代局限性的“更快更高更強”，或者“為國爭光”，或者“堅持不懈奮勇拼搏”。

誤解并不是問題，很多正解的實現(xiàn)，恰恰是以誤解為開端。但是，強化誤解也會阻礙正解的到來，就像對待中國女足的態(tài)度。從女足運動在中國的普及程度和開展力度來說，我們真的沒有理由對取得奧運參賽資格的女足姑娘們要求更多，但是，一些人的潛意識里會認為失敗者拼搏精神不夠，而把成功者視作更多奧運精神的代言。

對體育場上成功和失敗的道德附加，只是功利人格的體現(xiàn)，和奧運精神并無關(guān)系。劉翔在2008和2012奧運會之前都很努力，盡了自己的全力，但是他一次因傷臨場退賽，另一次（也是最后一次），在賽場上跟腱斷裂痛別田徑場。劉翔因此受到了鋪天蓋地的責難。然而，批評他的人，是否比劉翔更懂什么是體育精神和奧運精神？

比較常見一種誤解，是把生活中常見的一些優(yōu)秀的品質(zhì)投射到奧林匹克4個字上，例如堅強、拼搏、毅力、意志。然而，這些品質(zhì)并不局限于體育比賽可以體現(xiàn)，也不是體育比賽最能體現(xiàn)，就連運動員自己也不會希望對精神和品質(zhì)擔當過度的承載，因為體育始終無法剝離游戲的一面，人類最迫切需要意志和品質(zhì)的領(lǐng)域，并不是游戲。

2008年北京奧運會，鄒凱橫空出世獨拿三金。在賽后的混合區(qū)，我記得有記者問了他一個問題，關(guān)于四川老家和他在比賽中展現(xiàn)的力量和精神——具體問題記憶已有模糊——但鄒凱的回答我印象一直深刻：“人家是抗震救災(zāi)，我哪能夠比？”

這個回答體現(xiàn)了一個優(yōu)秀運動員的自知之明。體育比賽的成就，和個人的努力、意志品質(zhì)密不可分，但同時也有天賦等諸多因素。最宏大的人道精神，更多是體現(xiàn)在生死攸關(guān)的時刻。2008抗震救災(zāi)、2020全國馳援武漢、2021四面八方的救援隊趕往鄭州、衛(wèi)輝……

讓我們說得更深入一些，那就是奧運精神和奧運會獎牌榜其實關(guān)系不大。《奧林匹克憲章》中“奧林匹克主義的原則”條款中有這樣一段話：“每一個人都應(yīng)享有從事體育運動的可能性，而不受任何形式的歧視，并體現(xiàn)相互理解、友誼、團結(jié)和公平競爭的奧林匹克精神?！?/p>

這句話應(yīng)該如何理解？它其實說的就是，通過體育活動的開展和普及，促進社會進步。

按照顧拜旦自己當年的闡述，體育不可能完全換取國與國的和平，但可以促進和平，體育不可能根本改善人和人的平等，但可以促進平等——這其實是國際奧委會成立的宗旨，它并不是單純?yōu)榱嗽谑澜绺鲊e辦（向世界各國兜售）2年一次、冬夏間隔的奧運會，而是為了成為體育促進人類社會進步的倡導者和協(xié)調(diào)者。

體育讓富家公子和貧民子弟同場競技、分享激情，讓敵對情緒強烈的兩國運動員在場上握手甚至擁抱。還記得一戰(zhàn)時期發(fā)生在英德兩軍戰(zhàn)壕之間的足球賽嗎？體育促進社會進步，同時也刺激反思——到底為什么為這該死的戰(zhàn)爭付出自己的生命？為什么各國都有一些狂熱的家伙為了私利煽動仇恨、對立和紛爭？當和平的呼聲在人們內(nèi)心油然而生，這才是體育實現(xiàn)超越的時刻。

拜爾斯的退賽和劉翔當年的退賽有著某些相似之處。他們都是備受喜愛也備受期待的頂尖運動員，人們準備好了在他們站上世界巔峰的時刻送上歡呼，就像為自己心中的王者慶祝又一次盛典。

當我在得知拜爾斯退賽的消息時，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禁藥。這是今天任何一個世界頂尖運動員都無法擺脫的陰影。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（如果是禁藥，B瓶結(jié)果肯定該已出來），這個假設(shè)可以算作被推翻了。

我在這段時間里閱讀了更多拜爾斯的近況，對她的“心魔”一說有了更多了解。

拜爾斯只有24歲，但在這24年的時光中，她像是濃縮地經(jīng)歷了很多人一輩子的悲喜劇，或者說，一個美國黑皮膚底層小孩的人生可能經(jīng)歷的所有起落，她幾乎都經(jīng)歷了。

拜爾斯并不喜歡談?wù)撟约旱慕?jīng)歷，但至少已經(jīng)公開的信息顯示，她出生不久就被從吸毒成癮的母親身邊帶走。她和兄弟姐妹最初被社會機構(gòu)收留，然后4個孩子被2個親屬家庭分別收養(yǎng)。

體育給了拜爾斯一切，榮譽，關(guān)愛，甚至財富。但體育從來無法取代社會，也無法取代個人的經(jīng)歷，拜爾斯聲稱自己的童年是幸福的，她卻從不公開談?wù)撟约簝?nèi)心是否存在往昔留下的陰影。毫無疑問，一些自己也曾避免想起的往事會不請自來，尤其是在特殊事件刺激之下——2018年，長兄泰文，在她幼小時曾竭力呵護她的哥哥，在克利夫蘭的一個新年晚會上槍殺了三名男子，被指控犯有謀殺罪。

拜爾斯唯一致力去面對的個人經(jīng)歷，是少女時代被美國體操隊隊醫(yī)性侵（性騷擾）。這位名叫納賽爾（Larry Nassar）的醫(yī)生是一個超級惡魔，她侵害過數(shù)百名少女。拜爾斯是被納賽爾侵害過的美國體操女將里唯一的現(xiàn)役運動員，她一直勇敢地站出來，維護和自己一樣的受害者。

《隊報》認為，如果奧運會在2020年夏天舉行，或許拜爾斯不至如此，但恰恰是去年疫情肆虐時那段禁錮自家中的時期，讓拜爾斯對人生進行了很多反思，反思在某一些方面讓她更加領(lǐng)悟到了現(xiàn)實世界赤裸裸的一面，也讓她失去了做出那些高難度的動作所需的空靈大腦。

幾年前，拜爾斯一直在體育里尋找和實現(xiàn)對現(xiàn)實社會的逃避，這常常是熱愛體育的青少年的選擇，“體操是一種休息，是我的安全區(qū)。在這里我可以而且必須忽略剩余的一切?！?/p>

而現(xiàn)在，安全區(qū)沒有了，只剩下一種可怕的孤獨， "只要我站在墊子上，就只有我和我的大腦。對付我頭腦中的惡魔……我必須做對我來說正確的事情，關(guān)注我個人的心理健康。"

她需要關(guān)注的已經(jīng)不僅是個人的心理健康，而是人身安全——如果在那些高難度的動作過程中出現(xiàn)突然的大腦“停電”，后果不堪設(shè)想。

奧運人物的人生悲喜，以及因此牽動的社會愛憎反響，恰恰是奧運會最不奧林匹克精神的一面。至今我仍然無法理解，劉翔為什么要受到攻擊。對我來說，劉翔在賽場上的成功和失敗都是正面的，他只是輸給了藏身于一條跟腱上的命運而已。

拜爾斯的情況更復雜，或許和巴西球星加林查等人的故事更接近，體育可以延長童年和少年，可以延長青年，但是體育無法讓人完全克服過去，克服記憶。體育可以是青少年時代的最佳心理避難所，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也可以瞬間把避難所的屋頂和墻壁統(tǒng)統(tǒng)席卷而去。

奧林匹克精神當然不局限于體育，奧運精神的目標本是體育精神促進社會生活。如果問我，此時此刻提起奧運精神，立即想到的是誰？

我的回答是：那些從四面八方馳援河南的陌生人（不管是官方還是民間的力量）。大家都清楚，災(zāi)難面前，很多救助的努力都只屬于盡其所能，但是，當他們出現(xiàn)的時候，困境中的人們立即看到了希望。如果他們沒有出現(xiàn)，那里只有一片汪洋。

我期待著能看到有奧運獲獎?wù)甙炎８：透兄x遙送給正在前線的救援者們。此時此刻，他們也是我們的冠軍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