體壇周報全媒體特約記者 汪瑋

這下所有意大利人都知道了她們的名字：伽馬，博南塞阿，賈欽蒂，吉雷利，朱利亞尼，瓜尼，加利，利納里……意大利女足國家隊在法國世界杯的節(jié)節(jié)推進，意大利國家電視一臺的準點直播，以及意大利男足在U21歐青賽上小組賽出局，這個向來不太把踢球的女孩子認真當回事的國家，終于把目光聚焦到了她們身上——6月25日蒙彼利埃下午6點舉行的意大利對中國的八分之一決賽，意大利國家電視一臺的直播收視率超過同時段所有節(jié)目，吸引了將近480萬觀眾，下半時意大利2比0鎖定勝局確定要進入四分之一決賽之時，觀眾人數(shù)幾乎超過500萬。對于一個總人口只有6000萬的國家來說，對于一個歷史上男足占盡榮光的國家來說，這個數(shù)字是令人驚嘆的。

第二天，《米蘭體育報》的頭版，二版，三版，四版，全是女足世界杯的信息，頭版大圖是女足姑娘們賽后慶祝的快樂模樣，布馮回到尤文圖斯的消息和圖片都縮成小圖放在大圖下方。

女孩在意大利踢球意味著什么

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。闖入世界杯八強后，伽馬、博南塞阿、加利、賈欽蒂和她們的隊友們已經(jīng)成為意大利女足歷史上最強大的一支隊伍。雖然1991年首屆女足世界杯上，意大利隊也曾進入八強，但那時的參賽隊伍只有12支，這屆法國世界杯參賽隊則是24支，更何況，當時的女足水平和今天不能相提并論。意大利媒體在賽后對她們給予了很高的評價，戰(zhàn)勝中國這樣一支國際比賽經(jīng)驗更豐富的球隊，讓這場勝局的含金量更高。

世界杯開賽前天空電視臺的海報,題為：有一種足球等待你的支持

意大利姑娘圍成一圈在場地中央跳舞，她們的快樂是純粹的，絲毫沒有壓抑過后的委屈或是隱忍的淚水。只有她們自己心里清楚，一個女孩在意大利踢球意味著什么。

勞拉·朱利亞尼

1993年出生的門將勞拉·朱利亞尼上半時守著陽光照射強烈的一邊，到了下半時，在球場陰影的一側守門，她白凈的臉還一直呈現(xiàn)通紅的顏色，幾乎讓人擔心她被曬傷。這點不舒服對她而言不算什么，不到20歲就獨自出國踢球的她曾體驗過更多的考驗，在德國黑爾福德、科隆和弗萊堡等多家俱樂部效力，直到2017年，24歲的她才回到意大利，效力尤文圖斯女足。女足收入有限，在德國獨自生活的她為了兼顧白天的訓練，只好找一份晚上的工作——在面包房打工。她說她不會忘記那些在面包爐前度過的夜晚，以及第二天再趕去訓練的日子。

首輪小組賽攻入澳大利亞兩球的芭芭拉·博南塞阿

比朱利亞尼大兩歲的芭芭拉·博南塞阿，首輪小組賽就為意大利貢獻兩球的前鋒（也能踢中場），也效力尤文圖斯。她的父母去法國看了她的這場比賽，是開房車去的，晚上就睡在房車里，畢竟法國的旅館夏天太貴。出生在都靈省小鎮(zhèn)皮內若洛一個普通家庭的她，開始踢球完全因為好玩，她小時候喜歡在院子里同爸爸和哥哥們玩皮球，也陪哥哥去當?shù)厍蜿犛柧?，有一天，一個教練對著柵欄外等候哥哥的她說，“別在外面看著啊，你也進來踢吧?！昂髞?，她開始參加女子球隊的訓練和比賽，但是女足俱樂部離家有45公里，年齡太小的她沒辦法獨自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去完成一周三次的訓練，每一次訓練都是父母開車接送。”他們在場邊看我的訓練，然后再陪我一同回家，下大雪的冬天也是這樣。沒有他們，就沒有現(xiàn)在的我?！八f。最近的這兩個賽季，她都是尤文圖斯女足的最佳射手。迄今一共獲得過四次意甲聯(lián)賽冠軍（布雷西亞以及尤文圖斯），3次意大利杯冠軍?！痹谟任膱D斯踢球是我的夢想，更是我哥哥的夢想，他十幾歲時通過了球隊梯隊的試訓，但是因為爸爸實在沒辦法陪他去訓練，離家太遠了，他只好選擇留在我們當?shù)氐男∏蜿犂^續(xù)踢球。我比他幸運多了?！?/p>

“足球不是女孩的運動”

意大利女足在歐洲范圍內來說，發(fā)展稍顯滯后，雖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她們也曾有過短暫的黃金時期，出現(xiàn)過一批優(yōu)秀的女足運動員，比如現(xiàn)任AC米蘭女足主帥卡羅琳娜·莫拉切，現(xiàn)任薩索洛女足主席的埃麗莎貝塔·維尼奧托。但是自從1991年首屆女足世界杯之后，意大利女足在國際女子足壇的表現(xiàn)可以說每況愈下，除了1999年美國世界杯打入小組賽，其他幾屆杯賽甚至沒能獲得決賽圈入場券。這里面有意大利人的文化偏見：女孩子踢球不被看好。一位在國際米蘭女足效力的女孩雷吉娜·巴雷西說，“從小我喜歡踢球，我父母和家人就會告訴我，足球不是女孩的運動?！暗且灿猩蠈舆\作的問題。在法國、瑞典、挪威和英格蘭，國家的投入，公眾的關注度都要更高。意大利女足的注冊人數(shù)、常年有規(guī)律訓練并參加比賽的人數(shù)大約在兩萬多人左右，占總人口的0.04%。在美國，每年注冊踢足球的青少年里有幾乎一半是女孩子。即便不與美國這個女子足球超級強國相比，只是在歐洲范圍內而言，意大利的女子足球參與率還是很低的。在英格蘭，挪威，瑞典，以及德國，法國這些國家，這個比例要高很多，在愛爾蘭，踢足球的女性占總人口比例達到了2.1%。

意大利女足最高級別的甲級和乙級聯(lián)賽直到2018至2019賽季才正式歸入意大利足協(xié)的直接規(guī)管之下，此前是由意大利足協(xié)的業(yè)余聯(lián)賽協(xié)會管轄。也就是說，意大利女足聯(lián)賽從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發(fā)端至2018年，整整50年間，一直被列為業(yè)余聯(lián)賽的范疇，包括女子意甲和意乙。因為是業(yè)余聯(lián)賽，球員無法和俱樂部簽職業(yè)合同，根據(jù)勞動法規(guī)，她們只能簽一種每年為期10個月的雙邊協(xié)議，每個月的收入最多在稅前1500歐，正式比賽時每天的補助大約在60歐元，大型賽事集訓期間每天補助不超過45歐元，加上一些獎金和補助，一個女足運動員每年的總收入不能超過稅前3萬歐元。

三位國腳登上意大利體育周刊封面，從左至右：門將朱利亞尼，前鋒賈欽蒂，隊長及后衛(wèi)伽馬

剛過去的2018-19賽季是意大利女足的一個重要轉折點，因為意大利最大的體育付費頻道、天空電視臺開始直播女足聯(lián)賽，雖然直播的賽事并不多，但是至少保證了每周一場女足聯(lián)賽，通常是意甲聯(lián)賽。今年3月24日，意甲聯(lián)賽的兩支強隊尤文圖斯和佛羅倫薩在都靈的安聯(lián)體育場對決時，甚至收獲了全場滿座，4萬名球迷到場觀賽，觀看電視直播的電視觀眾總人數(shù)也達到了30多萬，這在意大利幾乎是一個奇跡。因為大多數(shù)時候，一場女足意甲比賽的看臺觀眾能有四五千人就算不錯了。

有人在咖啡館談論女足

意大利2比0淘汰中國，沖入世界杯八強的比賽結束之后的第二天，我打電話聯(lián)系了當年在米蘭競技女足俱樂部踢球時的教練、現(xiàn)任意大利女足U19國青隊教練埃萊娜·馬爾蓋蒂女士，詢問她的感受和看法。每次女子足球發(fā)生一些大事件，我總會第一個想到她，她是我相當尊敬的足球老師，也是一位非常有能力和魄力的足球教練。

筆者踢球時的教練、現(xiàn)任意大利女足U19國青隊教練埃萊娜·馬爾蓋蒂

“比賽結束的哨音吹響時，你激動嗎？”我問她。

“不，”她說，“比賽開始的哨音吹響時，我就已經(jīng)激動了?！边@支戰(zhàn)勝了中國的意大利國家隊里，有多名隊員當年曾在她的U19隊伍里，比如攻入中國隊第二粒入球的4號隊員加利（現(xiàn)效力尤文圖斯女足），還有中場隊員帕里西（現(xiàn)效力AC米蘭）和塞爾圖里尼（現(xiàn)效力羅馬），以及后衛(wèi)利納里（現(xiàn)效力馬德里競技）和博阿?。ìF(xiàn)效力尤文圖斯）。埃萊娜的語氣掩飾不住自豪，她說她并不意外姑娘們會有這樣出色的表現(xiàn)，“她們這么些年以來一直這么努力，為這屆世界杯做好了充分準備?！?/p>

攻入中國隊第二球的中場奧若拉·加利，曾入召埃萊娜（助教）執(zhí)教的U19國青隊

“你覺得中國隊的表現(xiàn)怎樣？”我問。

“你們的10號（李影）表現(xiàn)非常好，”埃萊娜說，“可惜的是她沒能把機會完全把握住。中國隊很有國際比賽經(jīng)驗，也是一個強大的對手，但是意大利姑娘們懂得了防守，沒有給中國隊的進攻線留下一絲機會?？赡?，我必須說，這場比賽中國隊的每一次進攻路線都被意大利提前預知了，如果中國隊的進攻方法能夠更加出其不意，或許更能達到效果?！?/p>

李影打進本屆世界杯中國隊唯一進球

遭意大利淘汰后，李影受訪幾度哽咽，最終失聲痛哭

“那你對意大利人這一次表現(xiàn)出的極大熱情感到意外嗎？”我問。

“瑋，你知道嗎？我這輩子，47歲了，第一次，真的是第一次去喝咖啡時聽見咖啡館里的人在討論一場女足比賽！第一次！”

埃萊娜認為，的確已經(jīng)有越來越多的意大利人愿意接受甚至支持女子足球的發(fā)展，對于未來，她是樂觀的。但她強調，“這不僅是這支國家隊的功勞，也是幾十年來許多從事女足工作的人打好的基礎。在偏見更強的年代，我們之前的女足人承受了更多。”

有些東西永遠留在心底

意大利VS中國賽后，我還聯(lián)系了一位朋友，正是埃萊娜女士所說的“女足人“之一，馬可·佩納蒂先生，他也認識埃萊娜女士。佩納蒂就是當年我踢過球的那支業(yè)余球隊米蘭競技女足的組織者之一，當年的米蘭競技一線隊只是意丙球隊，現(xiàn)在球隊已經(jīng)更名為米蘭小姐隊（Milan Ladies），并已成功升上意乙聯(lián)賽三個賽季，佩納蒂現(xiàn)任球隊的總管理。現(xiàn)在這支球隊已經(jīng)有穩(wěn)定的一線陣容，預備隊員也儲備豐富，還有很小(比如，剛上小學)就開始踢球的女孩子，可以參加他們的小雞隊（Pulcini）對于意大利女足一天比一天更受關注的事實，他感到相當欣慰。雖然女足俱樂部仍然不可能達到贏利，但是他感到公眾對女足的興趣越來越濃。女孩子們踢球時的熱情也越來越足。

米蘭小姐隊，Milan Ladies，意乙。也是筆者曾經(jīng)踢球的球隊，當年叫米蘭競技

”馬可，我想知道，當年和我一起踢球的那些小姑娘，有幾個還留在球隊踢球的？“我問。

“你知道，瑋，繼續(xù)踢不容易，她們都長大了，很多都結婚了，還有的當媽媽了……“當年米蘭競技預備隊的那些女孩子都比我小好幾歲，與國腳朱利亞尼和博南塞阿的年紀相仿，那時她們只有十六七歲，十七八歲，很多都是高中生。當時我第一次出現(xiàn)在更衣室，她們還問我時哪個高中的。所以，和我訓練間隙談柏拉圖的斯文姑娘米凱拉，還有愛唱歌愛跳舞愛笑的巴西姑娘帕洛馬，以及無厘頭愛搞笑大咧咧的芭芭拉，還有沉默不語進球無數(shù)的拉凱萊，她們都結婚生子了？我心里閃過無數(shù)個畫面，全都充滿了想象空間。但我知道，一起踢過球的我們，總有一種東西留在了心里。埃萊娜說的對，“當過一次球員，一輩子都是球員。”

馬可的語氣里沒有氣餒，”可是，我們隊里有許多更年輕的女孩，一線隊的女孩都非常年輕?！?/p>

我祝福了馬可，祝福了埃萊娜，在電話里同他們一起祝福了這支意大利女子國家隊，希望她們能夠戰(zhàn)勝荷蘭，繼續(xù)超前挺進。雖然她們淘汰了中國隊，令我為賈指導和我們的玫瑰姑娘相當惋惜，但接下來，在沒有中國隊參加的四分之一決賽里，我首個要支持的球隊當然是意大利無疑。因為馬可·佩納蒂，因為埃萊娜·馬爾蓋蒂，還因為那些曾和我一起踢球的姑娘們，我仿佛也和這支意大利女足國家隊有著某種奇特的情感連接。仿佛我早已認識她們之間的任何一個眼神，任何一句暗語，任何一次對隊友的咆哮或擁抱，尤其認識她們開懷的大笑。

往前沖吧，藍軍妹子們！